小時候學寫字,第一課老師說:寫法就是章法,不能由你性子來,比如寫一橫就得分七步:頓、提、擠、拉、扭、擰、按。

作者到今天都沒去上第二課,但即使這樣,他依然認爲老師講的有道理,這不是矯情,而是因爲老師教的是毛筆字。

圖 1 橫着的傳統

如果不分七步,就會拖累讀者辨認速度。因爲宣紙和墨不會天然交融,筆尖的毛必須刻出足夠的溝回,才能攔住墨汁流淌的慾望。拐彎抹角是爲減少洇墨。

圖 2 洇墨效果圖

現在少有人這麼扭捏,因爲會拖慢寫字速度,畢竟宣紙和毛筆已進化成 A4 紙和水筆,紙面和筆尖一起變硬,洇墨問題解決,於是七步只剩一拉。

直來直往的寫字理念甚至灌進了我們的手機屏幕,你有 95% 的概率正在讀沒有卷角的字。可是,爲什麼還有很多字的邊角依然保留着毛筆時代的印記?

圖 3 宋體

如果是爲顯示清晰、閱讀方便,沒有捲毛的雅黑視覺上優於頭頂胎記的宋體:

圖 4 雅黑體

一般人更容易看清雅黑字。你可以把手臂伸直,或者後撤兩步對比宋體和雅黑的閱讀舒適度。

宋體相比雅黑,根本區別在於有沒有襯線。

一、什麼是襯線?

襯線就是字角的捲毛。

有毛的是襯線字體,比如宋體或仿宋;沒毛的是無襯線字體,比如微軟雅黑或思源黑體。

圖 5 襯線字體(上)和無襯線字體(下)

別看現在滿眼無襯線字體,以前的字可都有襯線。

1444 年,古登堡工業化了活字印刷術,制書成本比手抄時壓縮 90%。但當時的條件和中國古代一樣:紙面極易洇墨,於是古登堡和工匠們想出兩個辦法:

一是細化筆畫,增加字內空白,讓每個字母更清晰;二是增加襯線,收住油墨在字角打滑的腳步,同時增加鉛字和紙面的摩擦,減少印刷時的紙面打滑。

襯線字體就這樣順風順水地行走了五六百年,甚至成爲機械打字機的行業標準。而我們的漢字自然更不必多說,基於同樣的原理,民間工匠雕出很多襯線。

但是,活字印刷的缺點也在不知不覺中暴露出來:

排字耗時費力,鉛板重得容易砸傷腳,倉庫佔地大,萬一地震來敲門,工人出院後還要花兩三週時間,把散落一地的活字一隻只撿起來,重新排齊。

隨後,一種新印刷術的普及改變了一切。

膠版印刷,是用滾筒把油墨刷到紙面上,紙面下壓着一塊已經刻好的板。這樣一來,排版就更靈活,耗墨少,成本低。

最重要的是,再也不用擔心洇墨,於是無襯線字體雨後春筍,因爲這能減輕閱讀負荷,使讀者不用繃緊晶狀體去辨認字內筆畫。

膠版印刷和電腦排版一結合,一夜間趕走了活字印刷廠裏的年輕人,留下白髮的排字工,堅守晚年。

膠版效率是高,但還沒到最高。你看,我們專欄的文字就繞過膠版印刷、直接投射到你視網膜上,因爲屏幕已經霸佔了我們這代人的閱讀場景。於是,襯線字體越來越少,原因只有一個:少有人要。

因爲不被人愛而被奚落出時代的,除了某些印刷術、印刷廠和印刷字體外,可能還會有某些邏輯,比如法幣的邏輯。

二、什麼是法幣?

法幣是一個地區法律規定使用的貨幣,如美元、日元、歐元。

人們用法幣買入商品,又付出勞動賺回法幣,於是法幣成爲人們眼中的貨幣。同時,商業世界的循環似乎在告訴我們:貨幣是貨幣,商品是商品,兩者井水不犯河水。

但總有一幫人去思考,貨幣和商品間到底有沒有界限?衝在最前面的人叫哈耶克,他把整個貨幣演化史攤開一看,發現界限是有,但不顯眼。

貝殼、金錠、銀票、銅板、紙幣、甚至二戰時德軍戰俘營裏的香菸,都曾被當成貨幣來用,只要人們心裏認準一樣東西價值穩定、並且還能帶來帶去,它就會變成人們手裏的貨幣。

人們傳遞的不是貨幣本身,而是他們心中的價值。

貨幣附於價值之上,就像文字趴在信息表面。看起來傳遞的是字,實際卻是信息,其他文字、甚至聲音動作都能擔任信息傳遞者。各種商品總能被人認出一些內在價值和流動性,於是,貨幣和商品間就沒有那麼嚴格的區別。

如果任何商品都有資格扮演貨幣,那問題就變成:是否必須由社會管理者爲這些角色頒發名份?

歷朝歷代的社會管理者們一起點頭回答:是的。

哈耶克接着問:把管理貨幣這種事只交給一家店去做,到底有沒有可能做到最好?

沒有人回答他。

法幣,被普遍視爲當代貨幣的唯一定義。長期以來,人們認爲鑄銅錢、印鈔票這種事只能交給一個地區裏的社會管理者去做。

但哈耶克想,真的麼?如果是真的,怎麼沒人出來說清楚:爲什麼貨幣流通這事不能交給競爭去解決?

還是沒人睬他,於是他寫了一本書《貨幣的非國家化》,核心觀點是:

如果一個國家只有一家餐館,那炒出來的菜一定不是最好喫的,這個邏輯同樣適用貨幣流通領域。和普遍認知不同,只有移開社會管理者的遮天之手,引入競爭才能最終穩定物價。

這本書出版後的 20 年,是哈耶克被嘲諷的 20 年,主要理由是政治上的不可能。

但事實是,即使管控再用力,伴隨一輪輪的經濟危機,長期物價都在漲,所有法幣都通脹,這又是爲什麼?

法幣最初只是一個記賬工具,並非從天而降的神,可它必須有個神來創造,社會管理者在歷史的起點扮演了神的角色,分娩出法幣,用於最初的會計覈算。

在金銀時代,會計覈算比鉛字排版還累,貨幣鑑別是件專業的苦活,比如:老闆給你發的年終獎是一塊金元寶,你還要切開來化驗。

社會管理者走上來,拍着胸脯對你說:別驗了,我把我的頭像印在這張紙上,你放心,每張紙背後都有一個金元寶。而且你看,我是全國連鎖的,大家都認識我這張臉,所以我是沒臉騙你們的。

你看了一眼馬上要被切開化驗的金元寶,心想:能方便就方便吧,反正隔壁鄰居也認。於是,你把元寶換成那張印着頭像的紙。

社會管理者把元寶往口袋裏一放,轉身離開。但他轉念一想,元寶都放倉庫裏,賣兩個出去又沒事,沒人會來換元寶,元寶好重的,換了連拉回家的汽油費都蓋不上。

而且,我多印幾張紙也不會有人管,因爲管事的人就是我嘛。另外,聽說膠版印刷效率不錯,一開刷就能刷出很多張,我作爲社會管理者,就用幾張拉昇一下社會就業率吧,這樣拍成新聞也算功德無量。

於是閥門一開,洪水氾濫。本想給結算行個方便,結果是物價和社會管理者一起手忙腳亂,而且忙着忙着物價總是越忙越高。

在穩定物價這件事上,社會管理者不是沒有努力過,他們一開始敲定法幣和黃金兌換的比率,然後再對標一攬子商品價格調整法幣發行量,最後面對經濟危機還要算量化寬鬆……辛苦,但是問題一直沒有解決,百年來的歷史都在顛來倒去地重演這出肥皂劇。

先知的命運是這樣展開的:先被譏諷,後被奚落,人們直到山窮水盡,纔再次想起他,而這恰恰是哈耶克一生的總結。

——薛兆豐 1999 年

先知手裏拿的不是水晶球,而是思考工具。那時先知思考的核心問題是:法律把法幣和其他商品綁在一起,到底有沒有必要?

三、十字路口的規則

所有社會管理者最初都立志馴服法幣,讓它老老實實地跟着總體物價跑,但結果總是事與願違。作爲一種相對關係,價格間接表達着商品間的等價比率。

找出一種穩定法幣的難度,不是在大海里撈針,而是在宇宙裏撈一顆相對其他行星都靜止的行星。

社會管理者的傳統做法是用法律規定比率,但歷史一再指出這種方法無效。因爲這無異於用繩子綁住行星,並且規定行星不準拉斷繩子。

這是件時刻要精準衡量的事,那就似乎有種更好的選擇:市場。

哈耶克說,法律把法幣與某種具體商品綁在一起,既沒必要,也不可取。法律和法幣你們這樣太喫力,這種苦活交給市場就好了。這也難怪被人笑話了 20 年,因爲他把話說早了。

其實,所有對法幣的質疑都指向一點:管事的人靠不靠譜?管事的都昂首挺胸回答說自己沒問題。但問題是,如果管事的人不靠譜,被管的人又能怎樣對抗?

一般不會對抗——上下五千年的歷史事實回答我們。

管理者和被管者雙方常常相安無事,除非太過分,鐮刀和鋤頭會飛向主席臺。但每輪揭竿而起,結果總是放下竿後太陽重新升起,因爲當時的技術條件下,全天下的竿都沒什麼兩樣。

所以,該增發還是增發,反正合法。

看着很風光,但法幣自己卻騎虎難下,和民衆無法選擇貨幣一樣,它也無法選擇自己的退路。

雖然法幣不是競爭出來的,但這裏有個極其簡單、但卻常被人忽視的一點:作爲法幣的生父,社會管理者可是從血海篩出來的獨苗,事實上他們已經完成過一輪競爭。

而且他們還在不斷地競爭,因爲幹不好可是要被換的。所以,每一隻法幣都是在缺少貨幣管理技術的條件下,絕地求生。

貨幣的演化似乎在法幣這裏陷入了僵局。 但是,保有財富的渴望是用戶的剛需,打破僵局的最終動力也來源於此。

用戶永遠不傻,一旦發現有個東西居然比默認法幣好,最終會作出自己的判斷,唯一需要的是時間。

一種貨幣賴以生存的基礎,是人們對它的信任。從這個意義上說,不是黃金支持着法幣,而是人們對社會管理者的信任支持着法幣。黃金或者法幣,最終不過是件套頭衫。

人們最終關心的不是外套,而是穩定的內在價值,這種穩定並非指固定,而是指可預期。貨幣的保值能力決定着人們持幣的慾望,於是,真正決定一種貨幣生命的,是公衆的持幣意願。

滿足這種需求的供給,只可能在市場裏找到,這是爲什麼?

有讀者在《精英日課》發問,爲什麼女朋友不聽他講道理,萬維鋼的回覆是:如果你有幾個女朋友相互競爭,不聽就面臨淘汰,她們就會學會聽你講道理。

就是這個道理。

從競爭角度看,由於內生缺陷,法幣註定是貨幣演進之路上的一個公交站臺,公交車會把人類帶去更好的站臺,但時代把我們扔在這裏,同時也扔了一個問題:按照規則下一站是哪裏?

不知道,但是我們可以一起思考。

歷史上所有的規則都用來做出十字路口的選擇,它告訴人們,面對不同場景應該走哪條路,但當規則本身走到十字路口時,我們又該如何應對?

也許,真實十字路口的演化可以給我們一點提示:

在民衆意識和紅綠燈高度同樣低矮的過去,如果馬路中央能插上一名交警就十分必要。但在攝像頭和處罰制度同樣高聳的今天,那個交警還有必要繼續留在馬路中央麼?

也許高峯期確實有必要,但我們再也不會像以前那樣頻繁地看見交警叔叔和他們的崗亭了。

結語

我們應該思考的是規則這件事。

我們真的只能基於現有規則平面做事?真的只能悶頭執行那些不知道爲什麼會有這些規則的規則?祖祖輩輩用他們的認知打磨出的規則沒人發現有問題、就真的沒問題?

各方有各方的邏輯,但是世界另有邏輯,不管你喜不喜歡,邏輯都在那裏。

歷史上所有法幣都這麼做,是因爲它們不得不這麼做;民衆都把法幣作爲首選,是因爲他們選無可選。

他們身處法幣時代,被法律包圍,但法律由人看守,而人性的不確定又像雨水,一路灑滿通貨膨脹史。

所以,哈耶克咬牙寫下全書最後一句話:

What is now urgently required is not the construction of a new system but the prompt removal of all the legal obstacles which have for two thousand yearsblocked the wayfor an evolution which is bound to throw up beneficial results which we cannot now foresee.

我們迫切需要的不是構建新制度,而是馬上搬走一切法律障礙,這些障礙在貨幣演進之路上已有兩千年。站在今天看,貨幣演進的好處我們無法預知,但這一註定剿滅所有可能。

他犯了點小迷糊:法制社會,最終能搬走法律障礙的,一定是其他法律。可是哪家法律背後不是人在執行?而一旦染上人性,如何保證不超發?

即使推理邏輯無可挑剔,但哈耶克還是沒有辦法回答上面的問題。站在四十年後的時光裏,我們是幸運的,因爲答案就在腳下:

Code is law

代碼,就是被哈耶克推理到、卻死活沒找到的法律。

萬萬想不到,解綁 blocked the way 的,不是哪款法律,而是一款叫 blockchain 的技術。

這款技術從計算機發明那天起就在酣睡,2009 年 1 月 3 日,一個叫中本聰的匿名者一腳踹醒了它,它化身代碼,用點對點思想解決了絕世難題:雙重支付。公開透明的作風讓越來越多的人相信:千年後的它依然會如約承付。

但我們必須清醒,長期存在的事物一定和周邊環境保持正和博弈關係。在共識瓜熟蒂落前,忍受法幣通脹不僅是民衆應擔的成本,而且是社會進步的動能。法幣畢竟向歷史貢獻過結算的便利,就像襯線字體幫我們搬運過知識那樣。

所以,相比匆匆在中心化或者去中心化的貨幣兩側挑邊站隊,我們更應趴在演化視角俯視全局:
每種法幣都揹負它的使命切入歷史,看起來一路威風,但實際是被演化格局生拉硬拽着,拖進終局。

演化的複雜性在於:個體努力作用極其有限,演化規律決定萬衆生死。有人可以掐死規則法令,但沒人可以改寫演化路徑。

你我都是歷史河脈裏擋住粼粼波光的小船,唯一能做的就是定睛看準大河流向,順着江海寄託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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