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標題:《對話 Mikko | 世界上只有一種貨幣,而它不會是比特幣》

三年前,烤貓失蹤了。這樁大佬失蹤案,似乎成了幣圈幾大未解之謎之一,時不時就有人試圖去他失蹤前建立的淮安礦場尋找線索,但幾乎都鎩羽而歸,烤貓的神話至今仍在幣圈被人們口口相傳。最近都在沸沸揚揚的傳說烤貓即將回歸,但誰也沒有找到切實證據。

烤貓在消失前將 500 萬資產託管給的另一個年輕人 Mikko,他在圈子低調的不像話,烤貓消失後,他也幾乎在圈子裏銷聲匿跡。沒上大學、2012 年開始購買比特幣,後來徹底離開幣圈,專注在傳統貨幣研究並創立數據及諮詢公司智堡。這些看似格格不入的經歷,絲毫不影響他對經濟學的深刻理解。

前高盛分析師,現在的連續創業者,區塊鏈研究者 Jade 這樣評價他:

Mikko 是一個「怪咖」,他不屬於主流研究者,但有對經濟,貨幣,社會問題來自於敏銳觀察和獨立思考的深刻見解。

在聊天的過程中,我意識到 Mikko 的很多觀點不僅真實,而且難得地連接了宏觀經濟和微觀現象,是我在主流媒體上從來沒有見過的。

Mikko 在去年 7 月份發表的 《穩定數字貨幣手冊》(點進去可閱讀),從本體論和方法論的哲學角度闡釋了穩定數字貨幣的概念,這 2 萬 4 千多字養活了無數個公衆號。我們能看見的關於穩定幣的火爆文章,大多都借鑑了那篇文章的核心內容。

這是一場發生在 Jade 與 Mikko 之間關於中國經濟的對話,從中國的宏觀經濟講到貿易戰和全球化,再由實體經濟講到經濟週期,更涉及到地產、資產配置等經濟學領域探討。

讀後不禁感嘆,我們身處的世界在發生如此劇烈的變化,大到 Mikko 發出「區塊鏈上的實驗,對於我沒有任何價值」這樣的感慨。但於我們而言,可能不是沒有價值,而是比特幣和區塊鏈能做什麼,要看這個時代需要什麼。

這也是低調的 Mikko,爲數不多願意公開表達的想法及理念,以下萬字對話內容由 BES 的創始人 Jade 整理,授權 DapDap 獨家首發。

Mikko:貨幣學者,智堡(wisburg.com)創始人,索尼教徒,罐裝可口可樂生產日期品鑑師,喜歡可達鴨和藍色羽絨服。

Jade:BES (Blockchain Economics Studio)創始人,區塊鏈及虛擬貨幣研究者,「禪與宇宙維修藝術」公衆號博主。

注:以下所有的藍色字體部分提問,均由 Jade 發起

爲什麼 18 年底,19 年初大家突然開始關心宏觀經濟了?你覺得主要原因是什麼?(by Jade)

第一,這是每年年底的年經現象。

通常各大券商和國際投行都會在年底宣發自己對未來一年全球經濟的觀點和看法。此外,政策當局也會對次年做經濟規劃,對年內的經濟情況做一個小結。因此這個時間段通常會出現宏觀經濟相關的信息過載的現象。

第二,最近宏觀主題比較密集。

國內的話,人民幣的走勢比較出人意料,去年又碰上地產的回落,此外還有稅收政策和央行政策的變動。國際層面上貿易戰又一直很火,鮑威爾的言論也讓市場非常興奮。一旦各種事件因素夾雜在一起,大家顯得浮躁一些也就不難理解了。(by
Mikko)

但這次感覺不一樣的是,大家普遍開始討論一個比較大的經濟危機的風險,很多普通人也開始關心宏觀經濟對自己就業,投資的影響。我家鄰居的白富美,都開始研究濤動週期論。

其實想想 80 後這一代人,從出生還沒有經歷過比較明顯的經濟衰退,甚至增速放緩。所以你覺得從一個大的週期來看,比如 08 年全球金融危機到現在,世界經濟有一個比較明顯的變化嗎?(by Jade)

作爲貨幣學者,我認爲這種擔憂其實近十年來都沒有消停過,這種論調其實和人類擔心世界末日的心理沒有太大差別。海外的話可能更多一些——比如 IMF 說中國債務問題我估摸着都快 10 年了。目前這種悲觀論調顯得特別火熱的原因是因爲本輪全球經濟的擴張週期持續太久了(10 年)。

我的記憶中,很多研究者在 2014 年底就認爲本輪擴張走入了「Late Cycle」,但到了 2019 年大家還在說「Late Cycle」,最近美聯儲公開了 5 年前議息會議的 Transcript (延時 5 年公佈),其實當時聯儲的官員也沒能判斷到經濟復甦會持續那麼久。

我認爲有變化,最大的變化就是中國這一經濟體的國際角色在出現轉變。很明顯故有的地方財政—基建 / 房地產—銀行信貸的模式不具備可持續性了。直觀的說,全球目前的大趨勢就是從債務(資產)增量邏輯轉變爲財富分配。原先通過總量蓋下去的問題包不住火了。

這幾年在國際經濟學領域最長命的主題是「imbalance」,包括歐元區內、美國的雙赤字、貧富差距、人口結構等等,都是圍繞這個關鍵字的。因此,它勢必指向結構調整——即分配問題。(by Mikko)

你提到的 late cycle 是在 08 年各國的印錢刺激下開始的。但現在大家認爲進入新的週期的一個明顯 trigger 就是美元加息。能不能談談美元加息,縮表對美國和世界經濟的影響?(by Jade)

印錢是世俗對貨幣政策的錯誤認識,用 Jeffrey Snider 的那句話來說:There is no money in monetary policy.

這可能非常反直覺,但實際上是抓住了貨幣政策的本質。

量化寬鬆,以前很多頂尖的經濟學者和政客(包括特朗普)都認爲會造成惡性通脹,結果並沒有。反而通脹越走越低,這就是因爲世俗對貨幣的錯誤認識導致的。

中央銀行的所謂刺激,實際上改變都是市場的風險結構。

舉例而言,銀行持有央行「發行」的準備金,或持有美國財政部發行的國債,本質都是持有對國家的債權。對銀行而言,持有這兩種資產都是最低風險的主權資產。但是準備金沒有「期限」,即不存在期限(zeromaturity),國債有期限,比如 3 個月後兌付。

所謂的中央銀行印錢,其實是對整個金融市場的資產置換。置入零久期的資產(準備金),買走長久期的資產(國債)。

通過這種手段,長期資產的利率越來越低,促使經濟體中的參與者增加借貸。此外,由於央行買走了大量的長期資產,市場整體承擔的久期(也就是利率風險)越來越低。因此,央行的操作不存在「印錢」的說法。

加息和縮表的影響其實就是降息和擴表的 reverse effect。

其實時到今日,也沒有研究者敢說擴表和降息在多大程度上促使了實體經濟的擴張。在很大程度上,貨幣政策只是緩釋了市場的避險情緒,或者改變了市場的風險結構,讓投資者和借貸者更願意去 risk-taking。

真實的信貸需求和增長驅力掌握在私人部門手裏,汽車不會加滿油就發動。之前降息和擴表造成的一個實質結果就是所有資產都被雨露均沾。因爲流動性先蔓延到最低風險的資產,然後買到稀缺了就增加自己的風險偏好,然後到 IG BOND 再到 HY BOND,CLO 之類,伯南克稱之爲組合再平衡效應。國債被買走了,又稀缺,那就要再配別的資產。

簡言之,擴張資產負債表,買走好的資產,就會讓金融市場從底層的安全資產開始一直漫灌到風險最高的資產。而相應的,加息和縮表的 reverse effect,就是先從風險最高的資產開始一片哀嚎,最後迴歸到狹義的安全資產的懷抱中,估值迴歸。

我個人認爲,人們高估了央行對經濟的驅力。實際上財政政策、產業政策和貿易政策的影響要直接得多。(by Mikko)

但是在估值迴歸的過程中,軟着陸和硬着陸還是有着比較大的區別。舉個例子,在金融市場裏,市場可能向上可能向下,但是市場的情緒 skew 不同,在向下的時候更容易出現大的波動率,我覺得大家怕的是突然的黑天鵝。

接着你剛纔說的,拋開央行,你提到了財政,產業和貿易,那麼貿易戰和反全球化將帶來怎樣的影響?(by Jade)

黑天鵝這種東西怕又有什麼用呢……小概率事件碰上就當觸黴頭了。

大家都是普通人,沒必要想着做神仙預測黑天鵝,我認爲這是經濟學家和投資者的思維方式的一種缺陷。很多企業家就沒這種煩惱,因爲他們很清楚自己的工作就是在任何條件下配置資源,雖然經濟學甚至金融學也是涉及配置資源的學科,但現在的導向卻充斥各類預測和均衡,這本身就很不科學。

我認爲沒什麼長期影響,貿易戰和反全球化是表,裏子還是全球的債務分配和國際責任分配問題,說直觀點就是價格沒談攏。

你整天想着掙美元,別人的債務越來越高,自己的市場又不開放,其他國家肯定會有意見呀,德國的問題和歐盟關係其實也就是這個失衡問題。

目前面臨的困難就是你很難說服國際貨幣體系內的「既得利益者」。

比如德國,其實德國自己在一戰後就被戰爭賠款壓垮了,凱恩斯一直因此指責當時的條款,二戰後美國換了個思路轉而支持德國,淡化債務和賠款,反而讓經濟跑了起來達成了雙贏。但是德國現在卻用自己一戰後的遭遇對待其他歐元區的邊緣國家。對其他國家的債務和財政問題非常嚴苛。這種態度是無法形成國家間的凝聚力和經濟協同性的。

直白點說,如果賺了錢的人不願意花錢,那那些之前花了錢的人哪來的收入衝抵自己的支出呢?如果不能創收,那勢必就是越來越高的債務,看看美國。

看來你不是一個喜歡唱衰的學者。回到你剛纔提到的問題。現在的重點從增長變成了分配。最近幾年很多人都認爲美國的中產階級陷阱是特朗普上臺的主要原因。你對美國的貧富差距和財富分配怎麼看?對於分配問題的反應會如何影響實體經濟呢?(by Jade)

對於分配問題我自己也有一個很大的轉變,本來我是一個非常純粹的自由主義者,即認爲政府主導的再分配政策毫無道理,但近兩年我開始逐步認識到再分配政策的必要性。

不過我對不平等理解仍然是從貨幣和信用爲基礎出發的。

簡言之,貨幣是一種主權主導的公共品,銀行和持牌金融機構其實是貨幣這一公共品的公私合營參與者,因此他們天然地高人一等。這本身就形成了不平等(沒有牌照就不能貨幣創造)。我想這或許是數字貨幣被關注,或者讓我感興趣的原因。

因爲要從根源上消除不平等,首先得從貨幣上入手。

舉一個很簡單的例子,一些具備特許經營權(比如礦、土地和自然資源主導)的企業,通過銀行體系,可以很迅速地前置信貸變爲貨幣資源,憑空創造購買了。這是普通的私人,甚至很多信用良好的私人都做不到的,私營企業也很難做到。

這個現象並非美國特有的,也不是稅收政策可以調整的,本質還是貨幣體系的固有缺陷。傳統的儲蓄思維困擾着貧窮的人,而富人則通過金融資源前置創造的購買力,根本不依賴儲蓄。(by Mikko)

有些比較樂觀的社會學家,認爲消除不平等根本不應該是社會追求的主要目標。對於個體來說,害怕的是貧窮而不是不平等。換句話說如果社會財富總體在增長,每個人的財富都在增加,那麼即使不平等加劇也不會引起太多抱怨,這就是中國過去幾十年發生的。

那麼對於美國來說,中產階級在經歷比較明顯的購買力下降,教育等資源稀缺的問題嗎?換句話說,他們近 10 年是變富了還是變窮了?以及目前對平等的追求會深刻地影響未來十年的經濟政策嗎?(by Jade)

美國的情況我不敢妄言,不平等的爭議確實容易出現在經濟增長的晚期(Late Cycle)。債務驅動的經濟增長高潮期不太會出現有關不平等的爭論,因爲幾乎所有人都在享受財富效應帶來的爽快感。現在由於通脹水平比較緩和,人們不太會像上世紀 70 年代那樣遭到那麼嚴重的財富衝擊。

目前的問題不在於窮人太窮,而在於富人太富,甚至企業也有兩極化的情況。

比如美國的中小銀行和社區銀行的數量銳減,創業企業的量也在大幅度減少。這種失衡不僅體現在私人的收入上,企業的集中度也過高了。此外,雖然目前美國的失業率已經創新低了,4% 都不足,但勞動參與率仍然低的驚人。按照 60% 的參與率計算,美國有一億多人沒有參與勞動,這個數字太恐怖了……

平等會是一個主題,但我認爲這個問題短時間內解決不了,大概率還是被債務的汪洋所淹沒平息。(by Mikko)

以前聊到過一種搞笑的說法,說加息的目的是爲了將來有空間降息。債務,利率,風險配置的極限是什麼?換一種問法,你同意一些經濟週期分析的方法論嗎?這一輪收縮的週期會有多長?全球的拐點會在什麼時候出現或以什麼原因帶動呢?(by Jade)

這並不搞笑呀,這是前美聯儲主席耶倫的「對稱論」。

2016 年 3 月,她在演講中提到: with the federal funds rate (美聯儲的基準利率) so low, the FOMC’s ability to use conventional monetary policy to respond to economic disturbances is asymmetric.

簡言之,如果不加息,美聯儲在未來應對經濟衰退的降息空間不足,很快就將觸及零利率下限(ZLB)而陷入流動性陷阱。

債務沒有極限,就像資產沒有極限一樣(正所謂資產負債表嘛)。利率的極限?名義上也不存在吧,這三者其實反映在資產負債表內都是一體的。

你的風險配置(或者說 risk-taking 的極限)取決於你的資產負債表空間以及你的 solvency risk。

如果你有無限的資金來源,即不存在任何清償力約束,也不會碰到任何兌付和流動性問題,自然就可以積累無限的風險資產了。

如果你在一個非常緊縮的貨幣環境內,央行錙銖必較,貨幣創造的意願非常低迷,那麼你的槓桿水平和資產負債表就必須審慎管理,避免期限錯配、信用錯配……

這麼說吧,國內盛行的週期理論在我這裏是錯誤的,無論是起點,推導過程還是結論對我來說都沒有價值。因此我也不知道什麼是「收縮的週期」,如果指的是信用或者貨幣收縮,我會說那根本無法預測。你無法預測人的動物精神。

拐點?我認爲是有資產負債表空間的主權國家重新開始財政擴張的時候纔有可能,德國和中國目前都可以承擔這個責任,但是概率非常低。當然,也有可能是我沒覆蓋的新興國家?(by Mikko)

你提到了中國,這是我想聊的重點。首先,你剛纔提到的中小銀行,私營企業,創業企業的問題,在中國也存在,而且這兩年非常明顯。但中美的原因有很大差別。我們不如先聊聊,在理解了美元和全球經濟的大背景下,中國經濟特殊的風險在哪裏?(by Jade)

我這麼多年觀察下來覺得最大的風險是對開放政策的倒退,這是我最害怕的,因爲我認爲經濟要活的前提必須是「流動」,其他的一些經濟問題我認爲都是局部風險。

潛在的系統性風險可能是目前幾乎所有部門都把銀行和央行當錢袋子,因爲出口導向和外儲已經難以維持整個基礎貨幣的創造了,所以央行和銀行在「去美元化」的過程中非常痛苦,這也是我唯一在長期跟蹤並警示的國內的風險。

但,還是那句話,我仍然覺得問題不大。

入行十年我從來沒有一天會認爲這個國家的經濟會陷入停滯,因爲全社會的經濟水平的提升空間還非常大。我認爲,強調中國經濟風險的經濟學者只看到了宏觀層面上的風險和總量見頂的事實,沒能從結構的視角上看待這個龐大的國家。

拋下高增長這個包袱,很多事情就會豁然開朗,人生起起浮浮很正常,經濟體系也是如此,沒有隻上不下的道理。很多人都喜歡拿日本失落的三十年和老齡化高負債說事兒,可別人還是個發達富裕的國家呀。(by Mikko)

你在說的是一個非常長期的發展趨勢。我比較同意你說的產業結構調整的部分,但不同行業的人看到的角度不一樣。你認爲近 10 年中國的產業結構調整會有哪些大的變化?真的能給中國帶來發展機會的支柱產業會是什麼?什麼產業又會最先作爲犧牲品被淘汰?而在結構調整的過程中,是從上至下的政策和資源分配導向,還是從下至上的動物精神,優勝劣汰導向?(by Jade)

我倒過來回答吧,首先,在我們國家,自上而下是逃不掉的,但是也得有個分寸……

比如最近有反對再搞汽車下鄉的,就是被上次搞怕了。目前這個產能狀態經不起再這麼折騰了。但你說核心產業政府缺位,這也不太可能,畢竟貨幣資源掌握在 ZF 手裏。我對產業研究不那麼深入,瞎猜一個農業吧!我覺得中國的農業還有很大的空間呢!因爲覺得現在農民都很苦。我很疑惑他們的生產力是否被完全釋放了呢?…

剩下的就沒法回答了,不在我的專業領域範疇內。不過一個直觀的感覺是,這個國傢什麼行業都能做起來。很多人每分每秒都在思考並尋找各行各業的機會,自然而然地產業結構就會出現變化。(by
Mikko)

那麼回到比較切近的短期信號和變化上,能不能聊聊大家普遍比較關心的房地產?社會不知何時達成了一種共識,覺得國家經濟很大程度上依賴於房地產的穩健。所以問題是:政策上,去槓桿如何影響整體房價,如果房價下跌引起整個經濟的加速崩盤,如果想避免,中央會不會又在今年進一步向市場注水?當然,這個問題也關係到地方債務,中央對地方的承兌,以及 GDP 目標等更深刻的話題。你可以多談談。(by Jade)

我很少談論房地產行業,如果存在「地產經濟學」的話,一定是很繁複的。

中國的地產行業首先是 GDP 增長目標的重要先發引擎之一,同時也被認定是國內最大的資產價格泡沫風險來源。我認爲房地產價格其實和放水與否關聯不大,而是整個私人部門(包括買房人和房地產產業鏈上的企業)和地方政府目前依賴房地產(和土地)作爲「抵押品」完成信用擴張和貨幣化。

銀行是整個過程中的錢袋子,而只要整個貨幣化的風險被銀行吸收掉,那麼風險自然會傳遞到銀行的爸爸——央行。但我們必須明確一點,在房地產的「行業治理」問題上,央行其實並沒有什麼話語權和監管權。

因爲地方財政它管不着、流動性它也定向不了,稍微寬鬆一些全社會就能拿寬鬆做文章,央行是決定不了最終的信用流向的,也管不了主權部門的支出。

我認爲房價下跌不會引發經濟加速崩盤(首先得定義崩盤是啥情況),如果全社會的信貸和支出的需求在那裏,水總能找到流動的目標。

如果信貸和支出需求本身就特別低迷,那麼可能需要依賴主權部門來引流,可能再引向地產嗎?我認爲概率非常小,現在我能觀察到的三個趨勢就是淡化 GDP 目標和人民幣匯率關口,財政主導以及小微減負。

這三個趨勢似乎都和房地產關聯甚小。(by Mikko)

總結下你的意思,還是整個國家的產業結構調整及其相應的指標遠遠重要於信貸倍數和相關的金融現象。那麼你剛纔提到的「信貸和支出需求」又是什麼決定的呢?我想問的是,在目前內需和外需的變化時期,加之信貸和金融資產價格等信號,我們會不會陷入一種流動性陷阱?(by Jade)

這是全社會經濟主體的動物精神決定的。你說得流動性陷阱就是對應「動物精神」的低迷。因爲無論利率多低,都無法刺激人的動物精神——即人們避免通過調用遠期的購買力,形成債務進行當期的支出和投資,來獲取遠期的投資回報和收入。(by Mikko)

如果說到這麼底層的原因,那我還是相對樂觀的。中國的機會同時期相比起其他發達國家和新興國家還是多得多的,動物精神生生不息。不過,今年的私營企業和小微經濟除了受到宏觀供需的影響,也直接受到稅收和社保改革的直接影響。

所以大家的直觀感覺是,失業率上升,而且「guo 進 min 退」,資源和利潤重新被上游國企掌握。但是不知道的是,這一輪是會像 08 年金融危機之後一樣有快速的回暖和反彈,還是留下巨大的創傷。當然,也有好的一面,比如很多泡沫中本來就不該存在的商業模式消失了。能不能說說你的觀點?(by Jade)

我認爲,隨着時間的推移,債務的積壓、人口情況的變遷、經濟增長的回落以及外部環境的趨軟,讓我最擔心的是雖然新的政策可以促進經濟活力,但是容錯率大不如前。

私人部門沒有可以無限攫取的資源,因此勢必相比於公共部門而言更爲謹慎,在面對新的環境時也會更爲躊躇。

有關商業模式,我的觀點很簡單,仍然是那個熟悉的詞——「結構」。

過去十年,很多商業模式解決的是「從無到有」,比如我們見證了內容產業(電影、院線、手機遊戲、資訊)的野蠻生長、汽車和家電下鄉(衆泰梗和電動車)、智能手機等等……

在解決「從無到有」的過程中,質量或者說質感並不是首要考慮的。但是隨着需求缺口的滿足,一定會出現產品上的結構性變化,這是用戶的分化所致的。

其實很多產品的「升級」已經在萌芽或者卻有發生了,一些軟能力(比如設計)的權重也會變高。未來我們很快就能看到中國拍出更好的電影,製作出更好的遊戲(比如最近火熱的刀塔自走棋已經吹到了海外),提供更高質量的資訊。從企業資本配置的角度而言,相比於 CAPEX,R&D; 的權重會變高。(by Mikko)

所以雖然結構調整帶來的機會很多,但是不管是作爲國家還是私營企業的試錯成本都更高了,風險承受能力更小了。你提到的這些「質感的提升」也是美國戰後經歷的相似變化。

但中國是一個人口大國,依然有非常多的就業是依賴於製造業,出口,低成本服務業等。經濟好的時候,先富的人擴大內需,也能支撐下游發展。但信貸收縮,產業調整的時候,我們該怎麼看待貧富差距,或 3-5 線城市的風險與機會?舉個例子,一年前風險投資行業還在聚焦「消費升級」,結果跑出來的黑馬卻是拼多多。你看到的底層經濟生態是怎樣的?(by Jade)

PDD 其實就是一個典型的「從無到有」的例子,其實,在我早些年做汽車行業研究時也發生過一件有趣的事。

當時因爲我持有上汽集團,每年都會分析上汽的產銷報告,一度認爲上汽就只能依靠通用和大衆兩個品牌撐產銷,結果意想不到的是五菱脫穎而出接過了增長大旗。之後又覺得榮威這個電動車真破,誰 TM 會買啊?結果榮威的銷量也起飛。

因此我認爲生活在一線城市的人無論是對產品還是對經濟的觀點都存在 bias。

我認爲「消費升級」這個概念不同人的理解有偏差。我認爲現在中國確實在消費升級——現在爛片的票房就是會比以前慘很多,消費者對產品的要求升級了。

我是非常看好前面這種消費升級的。升級的溢價來源必須是產品品質(做到「貴得東西除了貴沒有別的缺點」),而不是單純靠溢價。

我所看到的底層生態?作爲 1818 黃金眼的訂閱觀衆,我認爲生態什麼的很簡單,就是大家都想追求好的生活,我個人更偏愛側重「精神世界」的行業,我也有計劃想去 3 線城市巡講美元流動性……(by Mikko)

這是上升的力量,但也有頭頂懸着的劍,比如老齡化。我知道你之前做過一些中國老齡化經濟問題的研究,能不能分享一些你認爲重要的數字,以及普通人應該知道的對經濟的潛在影響?(by Jade)

我(和我們團隊)覆蓋老齡化這個主題已經很久了,但我們關注這個主題的原因比較特別。我們寄望尋找一些證據,來證明老人不是全社會的負擔,而是寶貴的財富。人口問題包羅萬象,除了衆所周知的人口數量與結構外,它還涉及家庭組織、移民流動、醫療衛生等各方面,因此我認爲下結論的時候要尤爲審慎。

最近的數據主要還是新生兒數量低於預期。

2016 年實行全面二孩政策後,2017 年的出生人口不但沒有如預期般增加 343 萬人,反而減少了 63 萬人(3.5%);而 2018 年,不但沒有如預期般多生 79 萬人,全國活產數反而減少了 250 萬人(14.2%)。根據育齡婦女結構推算,2018 年生育率可能僅爲 1.05%(同年日本生育率都有 1.42%)。

此外,我們的年齡結構也在失去優勢(相比於印度),這使得不少研究者開始擔心我們的勞動力成本在國際上的競爭優勢。有些無法測算的數據是讓我最擔心的,因爲這或許會成爲中國政府的「或有負債」,它沒有體現在當期的資產負債表內,所以顯得我們的中央負債率很低。

已經退休和工作多年(養老金制度建立以前)的人往往並沒有過去的養老金積累,這構成了存量意義上養老保險的隱性債務。此外,由於人口老齡化及人均壽命的延長,流量意義上的養老保險支出也在不斷增長。因此這會成爲未來的財政負擔。(by Mikko)

在世界經濟歷史上,有沒有比較實際的老齡化「或有負債」最終轉化成真實的財政負擔並壓垮整個國家經濟的例子?而且就算沒有這個問題,感覺中國的目前的財政壓力已經很大了。你覺得最終中央會擴大資產負債表嗎(最近一兩年)?如果不擴,會不會最終財政壓力又會加重到中小民營企業身上?(by Jade )

沒壓垮吧,但是就是很重的負擔啊,比如歐盟(債務危機)。歐盟 27 國平均養老金支出佔 GDP 之比已達到 12%,這給歐盟各國政府財政帶來了巨大壓力。很多國家都必須依靠延遲退休和削減福利支出來解決問題。

財政壓力大是一定的,我認爲在這種壓力下還是會擴張資產負債表,先解燃眉之急。不擴表那就要其他部門來承擔支出義務,中小企業的信貸相比於主權部門的支出根本不值一提 , 不太可能依仗中小民營企業來擴大開支。

還有一種方法就是進一步開放,吸引外資進來支出,相當於用海外的資產負債表空間紓解本土的資產負債表壓力,這也是我主張的。(by Mikko)

那麼在這種短期環境下,除了主張政策方向,你對普通人的生活有什麼建議?比如投資配置?你覺得 2019 年,現金儲蓄,美元,黃金,股票和其他避險 / 風險型資產,應該有怎樣的側重?當然我們不是要預測市場,只是想聽到貨幣學家的個人視角(by Jade)

哈哈,我做研究和做交易的形態是分裂的。在做交易時我就是個瘋子,我喜歡投入最高風險,而且喜歡拉長投資期限。不過很久前給自己下了投資禁令。

如果我還能做的話,我會選擇滿倉 A 股和嗶哩嗶哩,做多國債期貨。實業的話想投長週期的「重」遊戲和足球青訓吧。現金類資產都不看好,或者說我天然地不喜歡配置類現金資產。(by Mikko)

最後我想聊下科技,和你提到的產業變化也有很大的關係。你對互聯網在未來經濟中的作用怎麼看?現在很多人都覺得互聯網,移動互聯網到了尾聲,創新的機會,讓人眼前一亮的模式,硬件和軟件的迭代越來越少了。你看到的機會是什麼?(by Jade)

我覺得互聯網是個好東西沒錯,但我對它沒有什麼特殊的情感。我最近仍然更關注 Space Economy 和 Virtual Reality。我倒不覺得軟硬件迭代和機會在變少。我之前買了個 Hololens 耍了下覺得 VR/AR 產品還非常初級,如果再延續幾年的研發應該可以迭代出不錯的可用的產品,那麼軟件也自然就會爆發了。

Space Economy 則是另一個極端。人類的征途要麼應該是星辰大海,要麼就浸淫在虛擬中沉睡(matrix)吧。(by Mikko)

你還真是挺兩極的,星辰大海和作繭自縛都可以接受。最後能不能花點時間聊聊區塊鏈?我知道你離開這個行業很久了,但是影響力還在。2017 和 2018 很魔幻,但是現在也算冷靜下來了。在你心中是不是隻有比特幣和「其他貨幣」?針對比特幣,我想問,如果我們認爲它的角色是電子黃金,那現在它到底是風險資產還是避險資產?按理說,黃金是用來避險的,在這個宏觀經濟的背景下應該是吸引人的。但是由於比特幣的共識範圍還沒有那麼廣,我感覺現在更像風險資產,所以在 risk off 的配置趨勢下機構和個人都不會加大比例。你個人怎麼看?(by Jade)

這麼說吧,我認爲目前世界上只有一種貨幣,美元。其他都是以美元計價的資產,或者以美元計價的貨幣。

沒有人喜歡這個答案,但是這就是一個貨幣學者所必須承認的現實。我們被束縛在美元體系內。要脫離這個體系的方法就是拒絕被美元計價,完全和舊的貨幣體系隔離——但這是無法做到的。

美元替代並脫鉤黃金,並奪下貨幣主權的王牌是「金融」、「信用」和「簿記」(憑空創造)。

那麼,數字貨幣如何替代並脫鉤美元?

這個問題困擾了我許久,我認爲,每一個比特幣持有者使用法幣購買比特幣,都對比特幣是一種傷害和背叛。因此我一直非常後悔使用法幣體系買幣,而間接破壞了比特幣這一支付體系的純粹性,讓它最終從屬於法幣。

它之所以變得更像風險資產,是因爲它已經變成美元體系內大類資產的一個子類了,不再是一座置身事外的孤島了。如果你擁抱監管和法幣,那你就不得不接受傳統的定價方式。

黃金在美元體系內從來都不是避險資產,當然這個話題我不想展開說。(by Mikko)

那麼你認爲比特幣還有可能從屬於小衆 cyberpunk 的信仰圖騰走向成爲某種大規模共識的資產嗎?不管是與不是,你怎麼看以比特幣引領的下一輪虛擬貨幣市場的週期?你經歷和見證過的週期比大部分目前的從業者都要長。(by Jade)

不會,相反,我認爲這種共識會瓦解,因爲它已經被法幣滲透了,如果它從屬於法幣體系和主權貨幣,對我來說他就不再具備特別的價值,我不會把它看得那麼特別了,人們甚至都忘記了比特幣是一個點對點的現金支付系統。

目前來看,不存在新一輪週期,沒有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項目,如果真的想要擺弄全新的貨幣,他們或許應該去火星上試試,在那裏不會受到法幣和銀行的侵擾。(by Mikko)

非常好,這個要跟 Elon Musk 聊一下。那在你看來,現在區塊鏈上進行的一些「烏托邦」實驗們有意義嗎?比如 UBI,穩定幣(basis 已經死了),鏈上治理,等等。還有各種高舉的旗幟,奧派也好,民主也好,社會主義也好,你都怎麼看?(by Jade)

人所創造的客體是其主體意志的映射。我無權評價他人的主體意志,但僅就客體而言,他們對於我沒有任何價值,但這並不重要。(by Mikko)

誠實。最後想問你幾個比較 personal 的問題。能不能列舉一下你目前最喜歡的一支股票,一種虛擬貨幣,和一個未上市公司?(by Jade)

嗶哩嗶哩!乾杯!

DOGE。

智堡。(by Mikko)

最後一個問題,能不能送給普通人一個對 2019 的建議?真誠一點!(by Jade)

Don’t think you are, know you are. 不要思考你是(什麼),知道你是(什麼)。

Morpheus 對 Neo 說的。(by Mikko)